憶念陳象新校長
陳公憲
??? 我和陳象新校長初次晤面是在1961年秋季開學前夕。那時我23歲,是讀中文系的,大學剛畢業(yè),奉命去海門中學校長室報到。笑著跟我握手的是一個眼睛灼灼的中年人,絡腮胡子好象剛剛刮過,溜光的下巴像青鴨蛋一樣。
??? “你是陳公憲同志吧?我是陳象新。前幾天就知道你要為了,歡迎!歡迎!”
??? 沒有多余的客套,單刀直入:“我們研究過了,讓你教高三兩個班語文?!蔽壹扔牣愑只炭?,就像在師傅身邊學藝剛結束的小剃頭匠,第一次給人刮臉就碰上個大胡子,真不知如何是好。我說我毫無經驗,希望能從初一或高一教起。他笑道:“別推辭,就這么定了。甲乙兩班由袁謹老師上,丙丁兩班歸你。袁老師經驗豐富,有什么問題可向他請教?!彼自捳f,恭敬不如從命,我只好勉為其難了。
??? 大膽地把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推上第一線,據說在海中殊為少見。這是赫赫有名的省重點中學,我這個剛走進校門的稚嫩書生,怎能承擔這個重擔?我自知是一道源頭枯窘的溪水,不可能有什么壯觀的波瀾,但卻被陳校長相中了。他的大膽決定,恐怕只能有一種解釋,就是有心培養(yǎng)年輕人,給年輕人提供一個鍛煉的提升的平臺;為此,他還讓一位學養(yǎng)豐厚的老師指導我。于是我感動了,除決心不辜負他的希望外,別無可言。
??? 開學第一天,我走上講臺,卻吃驚地發(fā)現陳校長坐在后排聽課,我的心驟然緊縮。雖然我備課絕不茍且,教學程序胸有成竹,但有個大人物坐在后頭又聽又記,我仍感到極大的心理壓力。我努力讓自己盡快鎮(zhèn)定下來。我要感謝那些年紀比我小三四歲的學生,他們的熱情配合,協(xié)助我完成了第一次教學任務。
??? 當天下午,陳校長找我,拍著我肩膀說:“課上得不錯,學生很歡迎。只是有些考證似乎沒有必要,如‘沁園春’這一詞牌的來歷就不必講,‘風騷’的來歷也不必講那么多。講什么,不講什么;多講什么,少講什么,都應依據教學目標周密考慮,不能隨意。好好干吧,我相信你。”語氣是那么溫和,態(tài)度是那么誠懇,確實使我有如沐春風的感覺。
??? 假如說我后來多少還能為海中高三語文教學做出點貢獻,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陳校長對我的扶掖與激勵。
??? 那年代,學校和其他單位一樣,用人奉行“階級路線”,家庭出身“不好”的教師大抵都不吃香,而陳校長卻注重教師本人的道德學問。諸如姜子敬、陸子游、蔡錫純、王子丹、袁謹、胡新等等,都被重用,都是“把關教師”。海中這些寶貴的人才資源,陳校長是很珍惜的,而且對他們的生活十分關心。當時南通地區(qū)有些學校的領導對此類教師進行“冷處理”,甚至視為異類,使他們“望望然欲哭向南山”,結果教學質量深受影響。陳校長在當時那樣的政治氣候里能堅守他的用人理念,無疑是難能可貴的。但在后來“文革”中,這卻成了他“重用牛鬼蛇神”的罪行,受到殘酷的批斗。
??? 海中規(guī)定周一至周五學生都上晚自習,教師也都要到辦公室備課或批改作業(yè)。到時,陳校長會認真地巡視各個教室和辦公室,維護制度十分嚴格,有什么情況都及時處理。他的有效管理,使遵紀守法成了師生的自覺行為。從早到晚,他總在忙著,該做的都做,該講的都講,可謂夙興夜寐,公而忘私。他那布滿頦頰的大面積的濃密粗黑的胡子茬茬,經常忘了清理,難怪后來紅衛(wèi)兵給他個“壞板刷”的綽號。他平日兩眼熬得紅紅的,嗓子慣常沙啞。誠然,那年頭地主家庭出身的陳校長,日子并不好過。他在昂首挺胸揮灑自己言論的同時,不能不顧及那條無形的精神鎖鏈,有時甚至還運用空洞的卻是時髦的政治語言,使人窺見他痛苦的難以平復的矛盾心態(tài)。
??? 但無論怎么說,陳校長還是比較理智的。
??? 有一件事情似乎可以證明這一點。當時陳校長為了減輕我的負擔,讓我每班抽出20本作文讓啟東那位退休在家的沈云鶴老師幫我批改。作文由傳達室寄給他,到時他再寄過來。有一回,沈老寄件時附上他寫的一首《春日偶成》的近體詩,寫的是他在家批改作文的樂趣,要我轉給陳校長看看。此詩很快傳出,校內外許多文士都步其韻而和之。沈老得知后,希望陳校長也來一首。但據我所知,在后來油印成冊的許多“和詩”中,并沒有陳校長的大作。我想,憑陳校長的文學底蘊,寫一首小詩應是易如反掌,而且其精思妙悟必有獨到之處。但他婉拒了。這大概是當時的政治環(huán)境使然。簡言之,這種墨客騷人茶余飯后的“韻事”,極易引起另類的解讀,極易惹火燒身,所以宜乎謹慎。這使我看到了作為舊知識分子的陳校長的壓抑與無奈。
??? 陳校長確乎是“謹慎”的,但無論怎樣謹慎,他都難逃“文革”那場劫數。
??? 海中某些教師,多半出自“生存”和“發(fā)展”的需求,“文革”伊始就顯出造反英雄的本色。陳校長立即成了海中死心塌地實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罪魁,被戴上了“走資派”的峨冠。大字報鋪天蓋地,造反英雄們的弦箭文章令人心驚肉跳,其措詞之尖刁,論斷之霸蠻,都是見所未見的,而深文周納的解析更是置人于死地。陳校長就像過昭關的伍子胥,一夜之間兩鬢飛霜。
??? 我們能不能這么說,“文革”作為一次社會實踐,還是有它社會學上的意義。許多事情平時看不到的,此時看到了;許多話平時聽不到的,此時聽到了。這種社會現象,有助于深化我們對人性的認識和評價。造反英雄們未必真的都對陳校長有什么深仇大恨,但在險惡風波中,為了生存自保,他們必須這樣作秀。當然也有一些人為了從罵人斗人中體驗從未體驗過的快感,也匆匆加入了戰(zhàn)斗的行列。幾年后事實證明,當初那么惡狠狠地批斗陳校長的好漢,見到“平反昭雪”后的陳校長時,笑得比誰都燦爛,腰彎得比誰都低,聲稱自己也是極“左”路線的受害者。而陳校長則總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,不多說什么。
??? 話再說回去,經過大會小會反復批斗后,陳校長終于成 了海中牛鬼蛇神勞改隊中的一員。該隊主要成員都是骨干老師。當時校內有數頃菜地,鋤草、松土、種植、澆水、施肥,都歸勞改隊;學校四處都得打掃,不用說,勞改隊包了;運糧、運煤、運磚、運桌椅、運毛竹等等,自然是勞改隊的份內事。陳校長“勞改”特別投入,確實是不怕臟、不怕苦、不怕累,雖說干得汗涔涔的,但兩眼依然溢著笑意。他沒有“罪”,但造反英雄硬說他有“罪”(如:重用牛鬼蛇神啦,智育第一啦,反對毛主席制定的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啦,等等),聽多了,于是他也覺得自己真的有“罪”了,于是就賣力地從事勞動改造了。他主動去青龍港拖毛竹,來去幾十里不叫苦,便是明證。
??? 1968年冬天出奇的冷。有一天薄暮,大雪紛紛揚揚,牛鬼蛇神們被關在實驗樓后面的一茅屋里剝蓖麻籽。他們事先搬來一張棄置的乒乓球桌子,再在桌面上鋪上報紙,然后圍坐著剝。在秋天就已曬干的蓖麻果上面長滿刺,稍不小心就會刺破手指。剝著剝著,一位女教師說要上廁所,就出去了。隨即便有幾個紅衛(wèi)兵來監(jiān)督勞動。他們轉了一圈后來到陳校長身邊,問:“你隔壁的位子怎么空著?”得知原因后,一個紅衛(wèi)兵冷笑道:“懶牛上場屎尿多!”接著他湊近報紙一看,忽然大驚失色,嚷道:“反了!反了!陳象新,你右邊這張報紙上毛主席寶像的眼睛是你戳破的了吧?快說!”這還得了,有意刺破寶像的眼睛,罪莫大焉!當時陳校長只要說一句“是那個女教師在捋蓖麻果時無意弄破的”,便什么事都沒有,但他卻承認“是我不小心弄破的”。紅衛(wèi)兵吼道:“你仇恨毛主席!你這個現行反革命!”于是被扭到司令部。椐陳校長后來的講述,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遭到拳打腳踢,要他跪在毛主席寶像前請罪,接著又給他剃了光頭,再滿頭滿臉涂上濃黑的油墨,說這是“黑幫分子”的下場。深夜,他被拖到辦公室附件的雪地上,一條粗鉛絲往他脖子上一繞,鉛絲的兩頭各由紅衛(wèi)兵牽著,要他說“我反對毛主席”,不說就勒死他。他知道這句話是萬萬講不得的,他最終沒有講。旋即,只覺得鉛絲勒緊,接不上氣了,身子一歪,躺在雪地上。天亮之前醒過來,沒見到一個人,他就踉踉蹌蹌地到池塘邊洗臉洗頭。油墨本來就難以洗凈,又是冷水,所以頭皮臉皮都抓破了。
??? 為什么要代人受罪呢?他說:“她是個女同志,又有病,進勞改隊后情緒不穩(wěn)定,肯定承受不了,可能會走向極端。我身體總比她好些,她能平安,我都無所謂了。”
??? 陳校長舍已救人的事跡,知道的人可能不多,因為他從來不說。
???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。“四人幫”倒臺后,1977年春天我調到揚州工作。不久,陳校長率領部分教師到揚州參觀學習,讓我到他下榻的招待所找他,順便聊聊。我是“未語淚先流”,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。他說:“放你走,我很后悔,你還是回海中吧,現在海中跟當年不一樣了。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,我們只要能辦到的,都會努力辦到?!苯洑v了無數劫難之后,他依舊記著我,這使得我淚如泉涌。但我終于還是拂逆了他的美意,仍然留在揚州。
??? 海中90周年校慶時,我應邀去參加慶?;顒印j愋iL已經垂垂老矣,走路要人扶著,神情有些木然,但見到我時,眼睛忽然亮了一下,嘴唇顫抖著,想說些什么,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,他衰弱得不能說話了。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,與最初晤面一樣,都使我終身銘記。
??? 對于陳校長其人,過去海中有不同的議論,而我對他的思想和思想方法也有一些自己的意見,但這絕不影響我對他的尊敬。我感謝他對我的培養(yǎng)。我到揚州后能在教育界、新聞界枉負薄名,絕對與陳校長當初對我的培養(yǎng)分不開。在海中百年校慶即將到來之際,我特地做了一篇憶念他的文章,其中深意,恐怕只有我一個知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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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? (陳公憲,1938年生,1961年畢業(yè)于南師大中文系。1961年至1977年初在海門中學執(zhí)教語文,后調至揚州。曾擔任揚州市語文教研站站長、揚州市中考語文命題組組長、《揚州日報·教育周刊》特聘編輯、《全國學生優(yōu)秀作文》揚州版副主編等等。)